張抗抗:如夢如歌的紅色意境
《黨建》
賀捷生散文集《父親的雪山 母親的草地》,,于2013年10月由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。其中《遠去的馬蹄聲》,、《愛在青山綠水間》在本刊首發(fā),。
作品執(zhí)意尋覓歷史天空和精神原野,,以優(yōu)美而略帶傷感,、真實而接近雕刻的文字,,彰顯了信仰之美,、崇高之美!榮獲2014年第六屆“魯迅文學獎”,。
“我以為,,中國人的精神信仰是不能“死機”的,它應(yīng)當不斷地被激活,。從這一點出發(fā),,我用了3年時間,苦心寫作這本散文集《父親的雪山 母親的草地》,,就是想以一個老人的綿薄之力,,加入激活精神信仰的行列?!?/p>
賀捷生所著《父親的雪山 母親的草地》,,以“蒼茫”“血親”“懷想”“童眸”四部分構(gòu)成,,結(jié)集為30余萬字的厚重大書,。她在書中追溯精神與信仰之源,如涓涓細流匯集為滔滔江河,,揭開心靈深處的驚濤駭浪,。
近年來,此類“紅色題材”陸續(xù)面世,,為數(shù)可觀,。而該書的出版,迅速受到了史界,、文學界的青睞,。其“紅色意境”中潛藏的奧秘與魅力,,頗有解析研究的價值。
1
賀捷生在“后記”中寫道:坐在北京木樨地那座住滿世紀老人的高樓里,,我期待的文字常常穿越時空,,翩然而至。它們引領(lǐng)我回溯和追憶,,尋覓和緬懷,,在一次次傾情呼喚中,沿歷史大河逆流而上,,直至它的源頭,。我發(fā)出的聲音可能很微弱,,但我感到我是在對天空傾訴,,對大地傾訴,對潺潺流向未來的時間傾訴……
這段話,,也許可以成為引領(lǐng)我們通覽該書的導語,。當作者立足于“傾訴”的個人立場與個人視角,她便脫離了歷史“宏大敘事”的預設(shè)軌道,,還原為一個聰慧柔弱的小女兒,、一個耽于思念懷想的感性女人、一個情感與理性并重的知識女性,。
在這片充滿人性意味的青草地上,,往日抽象的革命話語如同露水一般褪去,那些富有生命質(zhì)感的語詞,,似雨后的新鮮蘑菇,,從草地細微的裂縫中悄然鉆出地面。
賀捷生的敘述,,自有一種凄美傷感的情調(diào),,蘊含著綿長的柔情。情在筆下流淌,,平淡似水;往水的深處望去,,滴滴血痕洇開,化為帶血的淚,。
此前誰聽說過帶兵統(tǒng)領(lǐng)的指揮員,,懷里竟然揣著襁褓中的嬰兒?1935年10月,接到北上命令的紅二六軍團去追趕紅一方面軍,。此時賀捷生的母親蹇先任十月懷胎臨產(chǎn)在即,,被軍團總指揮安排在桑植洪家關(guān)老家待產(chǎn),而腹中嬰兒偏偏遲遲不肯降生,。賀捷生在《遠去的馬蹄聲》一文中寫道:“……母親心急火燎,,連拉開肚子逼我出生的心都有了,。她每天早晨醒來,都要拍著滾圓的肚子,,對我呼喊:兒啊,,你怎么還不出來?你爸爸就要帶著大部隊遠遠地走了,你那么不聽話?……”賀捷生好像聽見了母親的呼喊,,終于降生人間,。可是——“初次來到這個世界,,恐怕沒有誰比我聽到了更多的馬蹄聲;沒有誰像我那樣整日整夜地枕著馬蹄聲入眠……”
如此發(fā)自肺腑的真情表述,,比比皆是。依照我們的習慣思維,,很難相信這般纏綿繾綣的文字,,出自于一位女將軍手筆。寫作的將軍不佩刀,,以柔情如訴感染讀者,,語言的魅力具有強烈的征服力。
2
該書以較多篇幅,,記述了賀捷生最敬仰最依賴的父親賀龍與母親蹇先任,,幾十年來在她腦海中盤桓不去的親情記憶。那不是軍史和黨史刻印的肅穆詞條,,而是刻骨銘心的聲音,、影像與鮮活的細節(jié)。
她寫父親當年“兩把柴刀鬧革命”,,在故鄉(xiāng)湖南桑植起兵,,一舉端了芭茅溪鹽局。而“柴刀”因湖南口音之誤,,日后傳為“菜刀”,。寫父親在戰(zhàn)時間歇中與戰(zhàn)友一起為她起名字;寫“人性”壓倒了“軍紀”的父母親,不忍將她棄置于荒天野地,,竟在馬背上帶著她,,歷盡九死一生,走過雪山草地……
父親英年蒙冤而死,,是她一生中無法抹去的傷痛,。但她下筆梳理浩繁史實之時,并未耽于“文革”的慘烈情景,,而是從父親當年“鬧革命”的肇始之地步步回溯,,以此反證“理想”的正當性,追問“違背理想”的罪惡之源。
她在《回到芭茅溪》一文中寫道:“從懸崖上垂下的每片芭茅葉,,都帶著父親的體溫……愴然插向空中的葉子,,寧愿被折斷,也不愿被壓彎;凜冽的風從遠山吹來,,成片成片的枯葉在風中搖晃,,發(fā)出窸窸窣窣的聲音,如同一個傷痕累累的兵團,,擦干血跡,,咽下悲傷,又要整裝待發(fā)……我真想走到它們面前,,伏下身去,,把它們一叢一叢抱在懷里,對它們說出我的渴望,,我對這片土地萬劫不復的眷戀……”
那場“浩劫”有如嵌于體內(nèi)的彈片,,陰雨天鉆心蝕骨疼痛。她以文字的手術(shù)刀,,一次次揭開結(jié)痂的傷口,,試圖將被體液銹蝕的彈片取出,,提醒著人們保持對來自“身后的子彈”和權(quán)力濫用的高度警惕——此為全書的筋骨,,柔中帶剛,綿里藏針,。
3
“離愁”是該書的另一條副線,。母親蹇先任帶著她這個孱弱的女嬰,抖盡米袋里最后一點粉面,,攪拌野菜做成稀湯糊糊喂養(yǎng)她,,走過萬里長征路,終于抵達延安,,實屬世界戰(zhàn)爭史的奇跡“花絮”,。
然而,戰(zhàn)事嚴酷,。她不滿兩歲時,,父親又率部東渡黃河抗日,只得托兩位南昌起義的舊部把她帶回湘西撫養(yǎng),。她的童年始于離亂漂泊之中,,在對親生父母遙遠渺茫的思念中一天天長大,直到新中國成立,,母親才把她從湘西接回父親身邊,。
遠離父母的童年孤獨而凄苦,離愁成為她人生中揮之不去的陰影,。在我們熟悉的“戰(zhàn)爭與革命”宏闊壯麗的畫卷中,,出現(xiàn)了另一種被人忽略的灰暗底色,。一位養(yǎng)父家有三子,負累沉重,,仍對她不舍不棄;一位養(yǎng)父家庭不睦,,妻子吸食鴉片,但他為了呵護小捷生而忍氣吞聲委曲求全,。他們離開陜北前對賀龍的莊重承諾,,一諾千金,宛若《趙氏孤兒》中程嬰的現(xiàn)代版,。兩位領(lǐng)受周恩來統(tǒng)戰(zhàn)囑托的養(yǎng)父先后去世,,養(yǎng)母帶著她東躲西藏多次遷址。離奇的是,,從她孤苦的童年直到險象環(huán)生的中學時代,,暗中總似有綽綽人影在護佑她……她這個珍貴的小生命,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并受到良好教育,。世事蒼茫,,謎團疑慮山重水復。
與戰(zhàn)場的壯烈犧牲相比,,人世間其實還有一種看不見的犧牲,。無名無分無利無言的犧牲,并非出于高蹈的理想和目標,,僅僅只是為了恪守托付和信任,。當勝利的旗幟飄揚,那些默默無聞的義士,,已長眠于黑暗的地下,。賀捷生寫下《鴻蒙初開的日子》《庭院深深深幾許》《逃離雅麗山》感人篇章,訴說她對養(yǎng)父那般忠誠仗義的“湘西漢子”的懷念,。
在一個女孩憂愁感傷的目光中,,有關(guān)“革命”的話題,被“離愁”拆解重裝為一面可視可感的多棱鏡,,照見了史書記載的偉人偉業(yè)背后,,那些普通民眾所付出的艱辛與犧牲。宏偉的史詩,,演化為凡人匹夫的多聲部合唱,,“革命”因此變得親近而真切了。
4
戰(zhàn)爭總與鮮血死亡相連,,“人”在瞬間消失,。“人”的肉體被毀滅,卻有“氣息”長存,。
賀捷生寫不盡那些可敬可親的“人”——賀氏宗親族人為國捐軀的三千英烈,,賀英、向媛姑;在“文革”中致殘失明的“瞎子哥”賀學祥……
她還走進徐向前元帥的故居,,緬懷這位“精神”的父親;探訪童年住過的陜北莊里鎮(zhèn)——當年的紅二方面軍指揮部,,瞻仰父親戰(zhàn)爭年代的親密搭檔和生前好友習仲勛長眠的墓地;寫父親的愛將——賀學文之子賀炳炎,怎樣從一個機靈的小鐵匠成為所向披靡的“鋼鐵將軍”,,因負傷不用麻藥截去右臂的情景,,催人淚下……
亡靈列隊消失在歷史的深處。先人的義勇曠達,,比照出今人的平庸唯利,。她試圖以“先人”道德化的人格理想,喚回今人迷失的心魂,。由此,,父親高聳的雪山、母親多汁的草地,,以強烈的象征意味,、史詩般的美學氣質(zhì),矗立,、舒展……●
責任人編輯:實習生,、謝磊
- 標簽: